黎明时分,贤熙还在做功课,手一刻不停地比画着,口中还默念着公式。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显得极为漫长,订机票、考试、收拾行李,接着就是等着上机,好像那一天永远都不会来。
贤熙拿出那把两年都没有用过的钥匙,却怎么也戳不进锁孔,好不容易打开,她大吃一惊。
空荡荡的房子里没有开灯,窗帘紧紧地拉合着,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上身向前倾着,头发蓬乱。
贤熙看到女人的脸,衰老而憔悴。
“妈?”贤熙小声喊道。
女人慢慢抬起头,“囡囡。”然后用力抱住贤熙。
贤熙安顿好母亲,接着打电话联系伯伯、爸爸的朋友、爸爸公司的人员。里里外外,该打点的事情她一概揽下。
父亲有个跟了很多年的会计,一直忠心耿耿,贤熙望着这个老实不多话的会计,不知该怎么做。
账目一片混乱,父亲公司这几年的资金走向、资金运作、利润和税收一片混乱,被人抓住把柄实在是太容易。她父亲的钱用哪儿去了、干吗用了,一概不明。贤熙翻看着账本,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公司这几年,一分钱没赚,反而损失了不少。上一个项目的亏损还没有补完,新的项目前前后后投进去的费用也不少,还有家里那本账也是不清不楚。贤熙不停地翻看着,好像这样这些数字就能逆转过来似的。
“贤熙,公司这几年的大概情况就是这样了。没办法,环境不好,生意难做。”会计的声音格外低沉和压抑。(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叔叔,这么多年真是麻烦你了。”贤熙看着眼前低头站在一旁的男人。
他不过三十多岁,不算老,却显得极为老成,不太说话,但字字斟酌。贤熙知道他还有一个念初中的女儿,家中开支也不小。
“叔叔,我爸给你结钱了吗?这几年我爸也无法照应人,但你应得的我们还是要给你。给不了多少,你别见怪,先欠着,我弄到钱,就一定全部结给你。我准备把新买的房子卖掉,连家具一起,还有我爸那么多年搜来的古玩字画,一概卖了。公司的车也卖了,这办公室也卖了,家里的车子也卖了。看能凑多少,先给大家结算了,大家跟着我爸也不容易。”贤熙慢慢合上账本说。
“贤熙,不用不用,已经结了。我还得帮你把这些账目算清了。胡总家里的账也在我这儿,总不能让你来做。胡总这么多年对我一直很好,没什么能帮他,这点是我应该做的。”会计慢慢地打开另一本账本,“胡总的房子本来就抵押着,已经收归银行,你和胡太太恐怕要尽早搬出去了。车子和公司的房产可以出卖,但卖不了多少。公司办公室估价才二十万,车子恐怕值十万就不错了。古玩字画之类的,胡总已经卖得差不多了。他一直没告诉你,这几年为了供你读书,他已经竭尽所能了。”贤熙苦笑,她早已料到:“不管怎么说,现在能卖点就卖点。我伯伯没透风,但多多少少露出来,这次要用的人情不少,上下都要打点,总不能都他出。就算有五十万也是好的。”会计不说话。
“这样吧,你帮我找找买家,看能不能抬高点价。”
“行,我帮你找找看你爸爸以前的朋友。”会计欲言又止。
“叔叔,还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胡董愿不愿意……”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要问他了,能找到其他人就找其他人。”
“那好。”会计转身出了办公室。贤熙拿起手机拨打她伯伯的电话。三天了,她回来三天了,竟然一滴泪也没落,一分钟也没有停歇过,连颤抖都没有,连害怕都没有。她好像极其熟练地做起了所有的事情,和爸爸以前的朋友吃饭,见不同的领导,求人送礼,再把家里的糊涂账整清楚。她一刻也没有休息,也没有累,也并不觉得恐惧。她父亲暂时不会有事,因为伯伯的打点,听说在里面过得也不错。公司马上要关门,他们马上要搬家,但她并不觉得惊慌,只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
“伯伯,是我,贤熙。今天见的人怎么说?”
“电话里不好说,吃饭的时候再跟你讲。来我办公室楼下那间餐厅吃吧。”
“嗯。那我马上过来。”一桌子菜,贤熙尽力吃着,她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饿,于是便放开胃口,尽力吃着。她伯伯只是坐在一边抱着胸吞云吐雾。
“贤熙啊,你出国多久了?”
“四年多了。”
“四年了啊?”伯伯吐了口烟,继续说道,“你姐姐啊,现在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从国外回来就不愿意回去了,不知道拿她怎么办!”贤熙笑笑,继续吃着饭。
“国外苦吗?”
“还好。”
“你妈跟我说你自己都能挣学费和生活费了?”
“嗯。打工和奖学金。”
“你怎么不跟我说呢?就只是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嘛,跟我说啊!老弟也是的,何必让孩子受苦呢!”他掐灭烟头。
“没有,其实很多人都这样。八九十年代出国的那一批不都这样吗?”
“那怎么能比啊,那群人男生多,女生有几个?再说了,他们都是念书出来的,什么苦都吃过,你不一样啊。小时候不也和你姐姐一样宝贝得很啊!”
“我又不是大小姐,该做的就做,也没什么,就是打工而已。”伯伯不说话。
“贤熙啊,这次的问题没那么简单啊。我已经打点了不少,但是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卡住了,暂时弄不到消息。不过我也嘱咐过了,老弟在里面不会受什么苦,但是现在把他捞出来有点困难啊。”贤熙一怔,慢慢放下筷子。
“伯伯,这次真的这么难?能不能再打听一下?我已经把公司的账结了,公司事务都已经安顿好了。房子、车、古玩字画,能卖的都在想办法了,凑钱还得给我一点时间。要不这样,下个星期前,我拿十万过来。”贤熙急切地说。
“贤熙,啊呀,你这么说,就把我这个伯伯看得太薄情了。你的十万打听个消息也就没了,你妈和你也要用钱。老弟的事情还有要用钱的地方,你先留着。我的意思是,你爸的事情恐怕钱是次要的,还得找对人。”
“上面没有人能点得中吗?”
“上面有是有人,但点不中。”他又拿起一根烟点起来,“要点中,恐怕还得花更多。”贤熙真的有点急了:“要多少?上面的意思是多少?”
“你爸这个应该用不了太多,但牵涉的人太多,用了还不知道是不是用对了地方。”贤熙一下蒙了,她就算卖车卖房,把能卖的都卖了,也顶多能凑个五十万。要再多的话,她到哪里去弄啊?
“伯伯,我最多最多就能凑到五十万左右,再多就实在拿不出来了。算我求您了,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吗?”贤熙的伯伯不说话,只是又吐了一口烟,很浅的灰蓝色,在空中变成一团团的烟雾,弥漫开来,消失在空气之中,整间包厢渐渐地被这烟味充斥。
“亦仁的事情这次不简单,”她伯伯闭上眼说,“两千万,我也不知道我拿不拿得出来。”回家洗完澡,贤熙睡下,环抱着母亲。
“妈,你收拾好了吗?我们可能要搬出去了。别难过,再过几年,我给你买间更大的房子。”
“嗯,妈妈知道,妈妈不难过,只是心疼。这房子你爸爸想了那么多年,刚刚住了几年,又要搬。妈妈知道我们家囡囡有本事,以后一定会让我和你爸享福。”她母亲拍拍贤熙说道。贤熙在昏暗之中,望着天花板上的雕花,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囡囡啊,你爸爸不会有事吧?”
“爸不会有事的。今天和伯伯吃饭的时候,他说事情已经有眉目了,就是还要打点一下,很快就会出来的。你别急。”
“妈不急,妈妈就是怕你爸在里面没人照顾。他这几年身体也不那么好了,有高血压,心脏也弱,平时衣食起居得有人照顾,我怕他不懂得照顾自己。摔了、碰了,可不得了啊,年纪上来了,摔一下就受不了啊!”
“伯伯也已经嘱咐过了,爸爸在里面会有人照应,不会有事的。”贤熙紧紧抱着母亲。
两人在黑暗之中沉默着,紧紧相拥着。
“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们从来不做亏心事。做生意也凭着良心,从不偷工减料,也不克扣工程款,从不乱来,为什么你爸爸却出了事?为什么你爸爸总是不顺?为什么我们的命这么不好?”贤熙的母亲又啜泣起来。
贤熙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妈,会过去的,爸爸好人有好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定会没事的。你们还得等着享我的福呢。”
“是啊,是啊,还有我们家贤熙。囡囡,你要争气啊,你爸爸这一辈子的希望就是你了。”贤熙将头埋在她母亲的胸口,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眼泪又涌出了眼角。
“囡囡啊,你爸爸其实半年前出过一次事故。那天晚上,他从外地应酬回来,喝了点酒,”贤熙的母亲擦干眼泪慢慢说起来,“高速公路上,他急着回来,公路上突然窜出来一个人,你爸刹车不及,撞上了,他当场昏了过去。醒来之后,没什么事,只是脑袋撞了一点。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什么?”贤熙的眼泪已经无法抑制地涌下来。
“你爸说,他就怕他醒不过来了,如果醒不过来了,贤熙该怎么办。你这么辛苦,要念书,还要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累成这样,他怎么能撒手不管,就这么走了?他说他怕醒不过来,怕你太累太辛苦,最后拖累你。你爸还怕你要强好胜,走错路,你的一生就毁了。贤熙啊,你明白吗?”妈妈轻轻问道。
贤熙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闭上眼,说道:“妈,我明白的。”
“你爸还要看着你拿优等奖学金,去美国名校念硕士,然后毕业,找工作,成就大事业,那时他会有多开心啊!他会向朋友们炫耀,我们家贤熙就是有本事。你爸每次想起来都笑眯眯的,他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跟我说这些。”贤熙的妈妈顿了顿,“妈妈也想看到这些,我知道你聪明,又会念书,但我觉得,你只要好好念书,找个爱你的人,结婚,生小孩,有没有成就大事业,妈都觉得不重要,别太累了。重要的是,你觉得幸福开心。到时候你一定要把他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妈要和你一起选婚纱,要看着你结婚,到时候再帮你带小孩,到时候,你不会嫌弃妈妈吧?”
“不会,怎么会?”贤熙装作平静地说。
“都怪我们不好,你这么小就要负担生活,爸妈也是没有办法。都怪我们大人没本事。”贤熙的妈妈声音微弱得让人无法听清。
贤熙抱着母亲,悠悠地说:“不小了,妈,我不小了,国外大家都这样,以前的人不也是这么过的吗?你们过得好就好,我没什么,就是打点工而已。”贤熙忍住泪水。
“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贤熙母亲慢慢地叹气。
房间里一片黑暗,仿佛是故意逃避着月光。贤熙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此时片刻的安宁让她暂时不去思考,但她知道勒在自己心上的铁丝正在一天天抽紧,爸爸的时间也一点点地消逝。但是她要到哪里弄那么一大笔钱?她不知道。就算现在回悉尼,每天都接客,她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弄到这么多钱,她把自己卖多少次都筹不来。她只期盼,今晚永远不会过去,天色永远不会明亮。
“你回国了?什么时候回去的?”Sherry尖厉的嗓音在话筒里听起来有些刺耳。
“我上个星期回来的。家里出了点事。”
“什么事?”贤熙沉思了一下,决定告诉Sherry,她需要一个释放压力的途径。于是,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Sherry沉默了许久。
“看来不会是小数目,你拿不出来怎么办?你爸那边还剩多少?”
“不到五十万,加上我存下的三万澳币,加起来也不到五十万。”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你伯伯呢?”贤熙冷笑道:“没有了,我伯伯看样子不想管了,就算要帮,也不会再出钱了。他已经扔了不少进去,算是仁至义尽了。”
“那怎么办?你爸就这么困在里面?你难道一点人情都讨不到?”
“怎么讨?怎么救?没钱谁会见我?一个小屁孩?”贤熙快尖叫起来,“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五十万,五十万不知道往哪儿投才能让我爸在里面舒服点。就算出不来,让他在里面舒服点也好。”Sherry彻底沉默,她觉得此刻说什么都很虚伪。
“我可能不会回去了。过几天我再打电话给你,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没有清走的东西收拾一下。谢谢。”贤熙说道。
“当然,我能做也只有这些了。我真的很想帮你,但不知道还能怎么帮。”
“谢谢你有这份心,这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情。那时候我们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改变世界,多幼稚!”贤熙冷笑着说道。
Sherry觉得心凉凉的,她实在不能想象贤熙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挂上电话,贤熙深吸了一口气。她伯父的手机已经关了一天。她和母亲已经搬进了这个临时租住的小房子。房子还算干净,但是老旧。妈妈在厨房里忙着,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妈,在做什么好吃的呢?”贤熙靠在厨房门边假装开心地问道。
“都是你喜欢的,两年没回来,你不馋?清汤墨鱼、辣炒鱼子、辣椒炖排骨、炒丝瓜、炒菜心。”母亲头也不回明快地说道,仿佛很高兴。
“妈,那我也做一个菜。”贤熙卷起袖子,走进厨房。
“哟,你做菜?你什么时候进过厨房?”
“妈,我在国外也一个人活了那么多年,还不是自己做!来来,我做泡菜火腿肠汤,拌饭用的。韩国菜哦!”
“行行,你去那边做,别弄乱了我的东西。”母女俩嬉笑着,暂时忘却了现实的困境。
“你伯伯是不是一天都没有接电话,我看到你打了很多次了。”妈妈给贤熙夹了一些蔬菜,问道。
“没有,他接了,说很忙,正在找人。”贤熙不停顿地撒着谎,撒谎撒多了,似乎连考虑都不用就能脱口而出。
“哦,那就好,哪天我也和你一起去和你伯伯吃饭,看在我这个弟媳的分上,他也多多少少要上心点。”
“不用了,妈,我来就行了,你就在家安安心心地等消息,会没事的。”贤熙大口地吃着饭。
洗完碗,收拾好,贤熙陪母亲睡下。半夜实在睡不着,她又起来。有时候,痛苦多了,反而会麻木、漠然,不觉得痛,也不觉得烦恼,仿佛都是别人的事情。她只是睡不着,不为别的。
上网收邮件,Paul的来信塞满信箱。她扶着脑门,如果不是看到邮件,Paul的名字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信的内容无非是问她好不好,在家和父母有没有开心地度假。贤熙冷笑着,不知如何回信。
贤熙,你有没有和父母好好享受假期?我希望你有。嗯,只是问候一下。顺便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其实,其他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爱你。
p.s: 贤熙,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不能明天下午打电话给我?我会等你的电话。
爱你的Paul贤熙看看日期,信中的“明天”就是今天,她又看看表,已经是早晨,应该说是昨天了。她隐隐觉得,在悉尼的那间熟悉的公寓里,Paul还在等她的电话。就在凌晨的静谧之中,等待着铃声将他唤醒。
贤熙拿起电话,慢慢拨下号码,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却觉得有种力量促使她打电话过去。
“Hello?”铃声只响了一遍,就马上被接通,Paul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贤熙拿起移动听筒,走到阳台上,轻轻说:“Hello,是我,贤熙。对不起,这么晚才打来,最近很忙,刚刚才查了信箱。”
“刚刚?你那边不是凌晨三点了吗?为什么还不睡觉?”
“你不是也还没睡吗?在等我电话?我如果今晚不打电话怎么办?”
“你不是正在打吗?”Paul轻笑着说。
“你就那么肯定我会打?”
“我只是期望你会打。”
“那你就这么等了一天?”
“没有一天,而且碰巧工作也还没有做完。”贤熙轻轻叹口气:“我很好,你好不好?”
“我很好啊!你父母很开心吧?你两年没有回去了。”
“嗯,是。”贤熙不知道该不该说,“Paul。”
“什么?有什么事吗?”贤熙停止说话,她好像听到听筒那头,南半球那个海湾的浪声,海水轻轻地、有节奏地在月光下拍打岸边礁石的声音。潮水退去,月光被海涛摇晃着,好像也发出清脆连绵的温柔声响,夜风轻柔地拂过推开的窗户,在那个城市的高楼丛林里穿梭而过,时不时有海鸟单调的鸣叫……所有的一切混杂在一起,混得让人不由得怀念起那个蓝白色海湾。
“贤熙,我想问你,”Paul欲言又止,“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算了,就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悉尼?”Paul轻笑。
贤熙握着听筒,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应付道:“开学前吧,开学前回去。”
“那你记得打电话告诉我时间,我去机场接你。”
“嗯。”贤熙挂上电话,深深地呼吸着。密集住宅之间残余着片片白色月光,天空不像是在悉尼那样干净透明,但月光却一样地清白。她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里,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
“刚才那是谁啊?这么晚了,还打电话?”贤熙的母亲翻过身来,眼睛没有睁开,半睡半醒之间,轻轻问道。
“没事,妈,你睡吧,只是个朋友,问候一下。”贤熙糊弄过去。
三天来,贤熙不断地打着伯伯的电话,不是没人接听的回音,就是不在服务区。她像一头困兽,整日在笼里转悠,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她渐渐恐惧起来,又不能在母亲面前流露,一个人时,便越来越恐慌。没了伯伯的消息,她父亲的消息也变得渺茫。那位老会计已经清算好,交接完毕,和贤熙再无联络。父亲的旧识她一个也不认识,除了伯伯,她不知道还可以求助于谁。父亲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妈妈家里的那些亲戚也都指望不上。贤熙拿着电话,不知道该打给谁。母亲慢慢察觉出她的惶恐,但还是默默地给贤熙收拾着衣服,做饭,每天在家坐着,熬着,看着门口。
就这么熬了一个多星期,贤熙实在撑不住了,直奔伯伯的办公室。
“胡总今天不在办公室,胡小姐您下次再来吧。”助理拦在门口。
“胡总真的不在?”贤熙边说边往里间瞄,确实没人,“胡总去哪儿了?他的电话为什么最近一直打不通?”
“这我就不知道了,胡小姐不要为难我,我也只是个助理。”
“如果伯伯回来了,你叫他打个电话给我,我真的有急事找他。”贤熙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会的,我一定会转告的。”贤熙知道再逼下去也没用,只得悻悻地离开。
走出公司,她颓丧地靠在墙壁上,好不容易来到大堂,便一头栽倒在迎宾沙发上,再也不想爬起来。她把头埋入自己的膝盖,没有哭,只是埋着头。等她抬起头,才想起来她还有一个希望。
“如姐吗?是我,贤熙。”
“妹妹啊,我听老爸说你回来很久了,怎么一直不给我打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嘈杂,似乎在KTV里。
“你忙嘛,我爸也出了点事,我就一直没打。如姐,你好吗?”
“我很好啊,正在和朋友唱K,你要不要过来?”
“哦,不用了,我还有点事。如姐,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情,说吧。”芬如豪爽地说。
“伯伯最近去哪儿了?我一直联系不到他。我爸,我爸的事情,他能不能再帮点忙?如姐,帮帮我。我爸真的会陷在里面了。”贤熙哭了出来。
“妹妹,你别这样,叔叔的事我听说了,但我爸说了不让我多管,你也知道,我爸的事情我一向不问。他去了哪儿,干什么,我也不过问。他最近很少回家,我很少见到他,所以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贤熙,你是不是需要钱?要多少,你过来拿,我有点,我还可以从我妈那儿拿点,你要就开口,我能帮就帮。但其他的,我实在帮不上,我爸和我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吵架就已经是顶好的了。”芬如迟疑着说。
贤熙无声地哭泣着,咬牙止住眼泪:“不用了,如姐,钱我还有,不用了。我没事,只是伯伯不接电话,我就是担心我爸。”
“别担心,我看我爸还在活动,应该没事的。你爸和我爸是亲兄弟,怎么可能撒手不管呢?你要不要一起过来唱歌?唱唱歌开心一下,别把自己弄得太压抑了。”
“不用了,如姐,你玩得开心,我下次再打电话给你。下次我们一起去。”
“嗯,那好,你小心点。”贤熙挂断了电话,擦干眼泪,但又呜咽着低下头来。她开始抽泣,实在没有办法了。她拨通Sherry的手机,想找个人说说话。
“怎么了,贤熙?怎么不说话?”Sherry问道。
贤熙拿着听筒只是流泪,她仰头想让眼泪待在眼眶里,它们却顺着眼角肆意地流下来。她干脆低头,让眼泪直接滴落。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爸的事情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Sherry急促地问。
“我伯伯这次恐怕真的不会再出手了。怎么办啊,Sherry,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Sherry不说话,她也快哭了。她除了紧紧地握着手机,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看着坐在她对面的Tony。
Tony用嘴形问:“是贤熙吗?她还好吗?”Sherry皱着眉,摇摇头。
Tony继续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Sherry紧锁着眉头,低下头去,对贤熙说:“贤熙,你别哭了,再想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你别把自己给哭坏了啊。你妈还需要你,你伯伯那儿你再试试。”Tony握紧拳头,他很想知道贤熙到底怎么了。
“贤熙家到底发生什么事情?”Tony等Sherry讲完电话,紧接着问道。
Sherry看着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只好简略地说贤熙的父亲出了事。
“怎么会这样?她父亲难道一个朋友也指望不上吗?”Tony追问着。
“看样子,没人想要管。她本来指望她伯伯能帮上忙,但似乎这次问题牵扯太深,耗费太大,她伯伯也不想管了。贤熙也说,恐怕就算她伯伯想帮也帮不上。”Sherry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贤熙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贤熙父亲叫什么名字?”Tony若有所思地问道。
“让我想想。”Sherry考虑片刻,“好像叫做胡亦仁,好像是这样,我也记不太清。”Tony点点头,不再追问。
此刻,收了线的贤熙快速地抹干脸上的眼泪,强打精神坐了一会儿,然后回家。进门什么也没说,只是要母亲放心,说伯伯还在活动,事情还有希望。贤熙的母亲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又低下头慢慢切菜,这眼神让贤熙几乎落泪。她别过脸去,走出厨房。
“贤熙啊,如果不行,就算了。定的是经济罪,顶多两三年就能出来,不如找你舅舅打点一下,给点钱,让他们在牢里好好照顾一下你爸。”贤熙的母亲背对着贤熙缓缓地说着,贤熙这才想起舅舅是管理监狱的狱警。
“妈,别这样,还有希望的,伯伯不是还在活动吗?”贤熙依旧背对着母亲。名义上是两三年,谁知道会在里面以什么理由扣着呢?贤熙觉得不能冒这个险。
“那好,再等等,再不行,就算了。贤熙,你也要钱,都投进去了,你不念书了吗?你爸爸也不是没有吃过苦,两三年也快,他挨得住的。别为这件事耽误了你上学。你就要开学了,还是要回去的。”贤熙的妈妈切着菜,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但她的手有些颤抖。她忽然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在笑,又仿佛在沉思。
正是下午五六点,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晚餐,刀切案板的声音干干脆脆,极为果断而富有节奏,伴随着高压锅的喷气声,家中的灯也陆陆续续亮起。黑糊糊的楼房每个窗户都逐渐飘出饭菜香和温暖的黄色灯光。贤熙没有开灯,她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看着别人家的窗户。原本他们也可以这样生活的,住着这样小小的房屋,吃着饭,精打细算地过着平凡的日子,她上完课,回家,和爸妈一起吃饭,说些无关紧要的玩笑。然后就这么过一辈子。
“吃饭了,贤熙,来来来,吃饭,你累了一天了,快过来吃饭。”贤熙的母亲打开灯,将饭菜一一端上桌,“怎么不开灯,黑糊糊的。”贤熙眯着眼睛,灯光让她一下子无法适应。她转过头来,看着昏黄灯光下摆放碗筷的母亲,苍老而平静,毫无往日的光彩。她看着母亲,她母亲也看着她,慢慢微笑,“囡囡,过来,来吃饭吧。吃完饭再说。”又是三天过去了,第二学期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开学,贤熙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回去。Paul的邮件她也没有回,再没有打电话给她伯伯。她只是熬着,也不知熬什么,盼什么。父亲还安好吗?他在里面有没有受苦?有没有吃她和妈妈送过去的营养片?她就这么想着,睡不着,也不哭,只是眼睛合不上,只能怔怔地看着窗外密集的楼房,直到天亮。她不觉得累,母亲大概也没有睡,两人背靠着背,都在伪装。白天,两人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做着平常事,只是母亲那淡淡的目光让贤熙惶恐。
贤熙拿着遥控器不停地转换频道,手机突然大声响动起来,把她吓了一跳。是伯伯打来的电话,她的心怦怦地跳着,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却突然主动打电话过来,希望不是什么坏消息。
“喂,伯伯。”贤熙轻声打着招呼,生怕等一下要听到的消息会勒紧她心脏的铁丝,一下子让她休克。
“喂,贤熙啊,我最近一个星期去了外地,有些事忙,所以没来得及跟你说。”伯伯慢条斯理地说着,“其实我一直在活动,你别急。看你急得都去找你姐姐了。你姐懂什么啊!”
“我,”贤熙不知这话里是不是责怪,“我一时急了才找姐姐的。”
“所以说嘛,那丫头听了急得不得了,就差逼我去拼命了。”她伯伯仍然是慢条斯理的语气,“亦仁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管呢,只是现在急不得。不过,总算有点眉目了。”贤熙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有个人总算愿意出面,说要吃饭细谈。今天晚上,吃顿便饭,我想你最好还是去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意思,看看是要多少。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再想其他办法。”贤熙忖度着这话,“那行,今天晚上我去。”
“就是摸不清对方什么想法。”她伯伯自言自语地说,“先来了再说吧。我开车去接你,等会儿就到,你在楼下等我。”说完,他挂上了电话。
贤熙也不知是喜是忧,如果今晚那人狮子大开口怎么办?伯伯看来摆明了不想再出钱,五十万够不够满足那位的胃口?她只能揣测,但有的谈就是好的,她安慰自己。
“刚刚是你伯伯吗?”贤熙的妈妈从房中走出来,激动地问道。
“嗯,事情有眉目了,今晚要一起去和别人吃饭,看看到底该怎么办。”贤熙慢慢说道。
“那,那我跟你一起去,你小孩子别人不拿你当回事。”说着,贤熙的母亲就转身准备去换衣服。
“妈,不用了,”贤熙拉住母亲,“妈,你在家等着,我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你别忙了。”母亲看着贤熙,眼神复杂,“贤熙啊,妈妈……我想帮帮忙。你还是孩子啊,他们会把你的话当回事儿吗?我去了,好歹也得给几分真话。”
“妈,不用了,就是一顿饭,探探口风而已。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给我真话,也得给伯伯几分面子。”母亲不再说话了,只是看着贤熙,摩挲着她的脸,“我们家贤熙,”她慢慢停下来,“我们家贤熙长大了,妈妈能依靠你了。”母亲的手,冰凉的,不管何时何地总是冰凉的,“贤熙,你懂妈妈的意思,不行就算了,别犯傻。”
“嗯,妈,我知道分寸的。”贤熙抓着这双手,轻轻地说道。
说是一餐饭,其实这位省里的领导已经在包厢酒过三巡,饱餐正酣。贤熙与其说是来吃饭的,不如说是专程过来买单的。买单也花不了几个钱,虽说是顶级会所包厢一晚,最多也就五位数,贤熙这个单还是能买得起的。
“哦,你看谁来了。民营企业家胡开明,胡开明都来了。”坐在首座右手旁一个干瘦戴眼镜的男人指着贤熙的伯伯说笑起来。那家伙应该是伯伯打点的人。
首座上的那人,不拿正眼瞧贤熙,只是向胡总点了点头。应该在未进门之前,已经互相通过气了。
“抬举抬举,我不过就是个做生意的,多亏几位领导肯给面子。”胡开明扬手谦虚起来,不卑不亢,论地位、人脉、背景,胡开明实在无须弯腰哈背,但贤熙有些难做了,不知该说什么。
“这胡总后面的小妹是谁啊,长得挺漂亮的,不会是胡总你外面的吧?这么年轻?跟你女儿一样大吧。”首座左手旁一个肥肠肥肚的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油,瞅着贤熙说道。
贤熙尴尬得脸发白,她伯伯却依然无事人一样。
“别造孽啊,陈总,这是我亲侄女,我弟弟的女儿。”胡开明轻轻推了贤熙一把,“刚刚从澳洲回来,在念大学,有本事着呢,准备去美国念硕士。过几年,说不定陈总你就得看她的脸色做生意了。”那个肥胖的被称作陈总的人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松了松衬衣领口,干笑着。
胡开明熟门熟路地坐下,“贤熙啊,跟各位叔叔伯伯打个招呼,都是你的长辈。”贤熙轻轻弯了弯腰,“叔叔伯伯们好。”
“嗯嗯,真乖巧,这孩子有教养,是读书人的样子。”干瘦的眼镜男慢慢地说。
首座的人仍然不发一言,只是端起酒杯看着。
“来,坐吧,一起吃饭。”首座上的人突然眯起眼,“都是熟人了。胡总可是声名赫赫,我徐某人久仰了。上次碧云城潘顺请吃饭的时候,不是都见过吗?”
“是是是,上次人多,这次我一定要敬徐老板一杯。”胡开明说着就拿起一个酒杯,倒起酒来。
两人互相推搡着敬酒,几杯已经下肚。贤熙坐在胡开明的身旁,只是看着一群男人插科打诨喝酒划拳。她知道不能心急,既然来了,就得等。
“这位小妹,国外回来的,不错不错。在国外念什么啊?”坐在首座的徐老板突然放下酒杯,向贤熙问道。
“我念经济的。”
“经济好,经济好,书念得多,也明白点。”徐老板点头向众人说着,“将来,这世界全都是这帮娃的了。一个个都是海归,我们这些土鳖老头子,就没市场了。”
“徐老板说笑了,一群小孩子懂什么。在中国做生意,才气是其次的,经验、人脉、懂得做人才是主要的。做事先做人嘛。”干瘦男人笑着说,“你说是不是,胡总?这里你最有发言权。”
“不敢当,不敢当。成器不成器,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胡开明拍了拍贤熙。
一群人又大笑起来,继续劝酒,喝着喝着,人也少了,肥胖男人看情形明白了一二,推脱有事离了席,其他陪坐的也就先后借口离开,最后只剩干瘦男人、胡开明、贤熙和徐老板。看样子是到谈正事的时候了。
徐老板闭着眼养神,干瘦男人时不时地夹一小点菜,服务员全都站在包厢外。贤熙现在知道了,坐在首座的这位徐老板就是省里某领导的妹夫,他爸爸的案子就要通过他才能打通。
“胡总啊,你今天带这小妹来,我也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徐老板突然缓缓开口,“但是我大舅子的事,我向来不插手,你找我也没用。”胡开明不说话,只是抹着嘴。
“老徐,我先出去打点一下甜品和饭后的节目。”干瘦男人也借口出去。
“胡总,我也知道胡老板是你亲弟弟,但是这事情轮不到我管,帮不了你什么忙。”徐老板仍然闭着眼睛说着,“小妹,你多大了?”贤熙一惊,马上回答道:“我十九了。”
“大学念完了?”贤熙和胡开明互换眼神,不知徐老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答道:“还没有,还有一年。”
“好好好,成绩好吧?”徐老板突然睁开眼笑起来。
贤熙不知怎的,觉得这男人的眼神和笑容中有令人熟悉的猥亵感。
“还不错吧。”贤熙低下头。
“那就好,你伯伯和你爸也不容易。”徐老板收回盯着贤熙的眼神,呷了一口酒。
胡开明的手机不凑巧地响起来,他看了看贤熙,看了看姓徐的,“徐总,我出去接个电话,不好意思。”然后转身出去了。
包厢里只留下贤熙和徐老板两人,还有等离子电视放着不知哪个台吵吵闹闹的电视剧,除此之外,就是房间那一扇通透的落地窗,外面繁花似锦,喧闹浮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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