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熙重新找了一份前台接待员的工作,薪水勉强能负担她的生活费。她每天就在念书和打工之间交替忙碌着。
Paul总是在贤熙公寓前的小道上等她,这逐渐成为贤熙欣喜的一个来源。在低头快步回家的路上,她像是迫不及待冲下楼去检查圣诞树下礼物的孩子,心里猜测着今天Paul还会不会在那里等候。就算有时看不到那辆黑色的车,她也并不觉得失望,期待过程之中的喜悦逐渐冲淡了无法时常见面的遗憾。
他们有时也一起出去,只是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到处乱逛,看到漂亮的地方就停下,但大多数时候只是不停地开着车而已。
“唉,你这是要开去哪儿?Hyuh先生?”贤熙笑着问,前方看起来是被荒废的路。
“你别管。”Paul轻笑着说。
“不是准备去Alice Spring看大红石吧?”
“嗯,这主意不错,不如就这么定了吧。你按按GPS,看看Alice Spring怎么走。”Paul严肃地说。
贤熙轻笑起来,他们走不了那么远,她知道。
Paul也笑起来,“怎么样,去不去?”
“去,可以,但是,Hyuh先生,你也不至于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去吧?车里又没水,又没食物,换洗衣物也没有,路径也不明,你觉得油耗光之后,我们要在沙漠里怎么活下去?”(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你确定你十九岁吗?”Paul皱着眉头问。
“为什么这么问?”
“十九岁不是应该都幻想浪漫,企盼背着背包环游世界吗?你这脑子里面都想的什么啊?”
“我们不如来讨论一下,在沙漠的中心被饿死或者渴死之后,我们的尸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被消耗掉。你猜蜥蜴和秃鹫谁会先来?”贤熙也学着Paul的样子严肃地说。
周游世界,行走天涯,贤熙这五年来,一直都在旅居,已经走得够远,跨越了半个地球,让人已经忘记了她是个游客。
“我们的尸体在没有腐烂之前就会被警察发现,然后报纸头条会报道……”
“别那么自信,谁会报道两个无关紧要之人的死亡?”贤熙小声地打断Paul。
“报纸头条会报道,一对亚裔男女在沙漠中暴死,死前紧紧相拥,至死不分,两人疑为情侣。”Paul用玩笑的口气说道。
贤熙轻笑,接着沉默,Paul拉过贤熙的手紧紧地握着。
这手很温暖,手掌宽大厚实,可以把贤熙的手整个覆盖。Paul又将贤熙的手举起,然后快速而轻柔地吻了一下。
一秒钟的时间,那么惊心动魄扣人心弦。贤熙简直就要开始相信至死不分的那句话了。
“你的手为什么那么冷。”Paul问道,“你冷?”
“没有,我从小就这样,就算夏天也是。”贤熙回答道。
Paul没有说话,打开暖气和座椅加热器。
“你应该跟我一起去健身。”
“等我有第二条命再说。”贤熙瘫倒在椅子上。
Paul只是紧握着手,轻笑着。
接下来是繁忙的期末,要交论文,复习考试,还得打工,贤熙随着秒钟团团转,仿佛没有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悬在某个空间,快速地移动着。
秋天已经销声匿迹,周围的景色没有太多的变化。草坪还是绿色,虽然有了些许枯黄的点缀,有些植物已变成了光秃秃的树干,树皮斑驳着龇牙咧嘴。再没有盛开的花朵,只有停留在枝头上完全枯萎的一簇,不仔细辨认,谁也不会知道这曾经是一朵美丽的花。天气也好像没有变化,只是早晚更凉了些,阳光更温和了些,但午后时分的阳光仍然明媚刺眼。空气之中已经有了浓烈的冬的意味,贤熙无法形容,只是隐隐觉得不再是秋天。
他们见面很少,太忙碌。六月是澳洲的财政年度结算月,Paul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完成,没日没夜地工作着。贤熙也在考试期间。他们能做的只是发个短信,打个简短的电话。贤熙知道有条线暗暗地维系着她和Paul,让他们不会走远,不会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失去方向,失去联络,不知坠落何方。
等他们各自忙完,已经是七月初了,贤熙已经放假。Paul还有最后一份工作需要收尾,接着就是假期了。
Paul还在工作室里埋首核对数据,贤熙独自躺在起居室的躺椅上,看着窗外的海港和悉尼塔。Paul分居之后把这所顶层公寓买了下来,在Miller's point一栋崭新的公寓楼里。贤熙常常躺在躺椅上,看着Harbour Bridge、歌剧院和Darling Harbour。海水是深蓝色的,泛着金色的波光,有船划过整齐的波浪,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浪花。高楼林立的中央商业区,还有从中穿梭的火车轨道,这一切都太美好,让人觉得是明信片的一部分。贤熙想象着,在这样一张美丽的明信片背面,写下诸如“悉尼很美,生活很好,勿念。”这样的词句;或者“我已经到了悉尼,看到了情人港、歌剧院、The Rocks,还有袋鼠。一切都很好,在地球的另一端,不知什么时候你也能来?”这样兴奋的话语。同一种画面,在不同人的心中,不同的时刻,有着不同的感受。
贤熙悠闲地翻阅着手中的书,开始慢慢读起来。书页被轻轻翻过,跌宕起伏或者平淡无奇的故事就随之渐渐接近尾声。等贤熙再睁开眼,故事已经完结,海港由本来蓝白色的基调变成橘红色,像一幅水粉画,每个小小的细节都被染上了橘红。手中的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Paul的手里。贤熙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睡了多久。
Paul坐在贤熙身边的地板上,拿着书,皱着眉头,试图理解书中的故事。那样子很像未成年的小男孩,正在对付困难的课后作业。
“你在看什么?那是中文书。”
“我知道,但我能读。”Paul抬头笑着说。
“是吗?”贤熙扬眉表示怀疑。
“别这么看着我。我真的会中文。”Paul说着举起书,“这个是'一',这个是'生'字,是活着的意思,这是'子',这个是'我',这个是'人',这个是'华侨'。”Paul指着书里的字一个一个地辨认,发音全都是广东话。
贤熙笑着说:“没错,没错,你认得没错,不过那没用,你还是看不懂。”贤熙抢过书,又翻开看起来。
“我小时候学过中文的,”Paul坚持,“不过全忘了。”
“嗯,那等于没学。”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我会学中文?”
“那你为什么会学中文?”
“因为我也是中国人。”
“Hyuh可不像是个中国姓氏。”
“Hyuh是黄色的黄。不过,是按照越南的拼法拼写的。我家以前是住在越南的华侨。”贤熙看着Paul:“所以你是中国人。”
“算是吧。我会说一点广东话,但不会国语。”Paul认真地说,“边度食饭?(去哪边吃饭?)”
“不是每个中国人都听得懂广东话的,”贤熙笑着说,“天日返工,是但啦。屋企食?出街?(明天要工作,随便啦,在家里吃好了?还是出去?)”Paul笑起来,贤熙也笑起来,笑自己的广东话不咸不淡。
“下个星期就放假了,一起去海边怎么样?去Manly。”Paul提议。
“冬天去海边?游泳?”
“为什么不行?”
“会冻死。”贤熙装出发抖的样子。
“不会的,海水还是很温暖的。”
“你果真还是澳洲人。”
“为什么?”
“没有原因。中国人是不会在三伏之后下水的。”
“三伏是什么?”Paul学着贤熙的发音问。
“是时令,中国人将季节划分成更小的时段,三伏是夏天最热的几十天。过了那时,人们就不再下水,因为会伤害健康。”
“澳洲人无论何时都下水游泳,也不会伤害健康。”Paul叉着手,说道。
贤熙语塞,笑着,心想,他毕竟不是中国人。
拗不过Paul,他完成工作后的那个星期六,贤熙还是和他一起去了Manly海边。海滩上没有了密集的海滩布,没有了密集的半裸的人,海浪之中也没有了密集的人头。不再是夏天了。但人群还是不少,只是稀疏地相隔着,海浪之中还是有一个接一个飞速滑出的冲浪手。他们在漩涡状的海浪中心疾驰着划开墙一般的海水,然后跌落在翻涌的浪花之中,过了不久又冒出头来,伏在浪板上,等待下一个巨浪,乐此不疲。浅水区的小海湾里有很多人,只是悠闲地扑打着水,不时游两下,又站起来,看着远处的大海。Paul在海浪里翻滚,努力向前游,没入浪花之中又浮出来,接着又向前游出数米。
贤熙坐在岸边的礁石上,身上包里着Paul的外套。她试着把脚放入海水,但冰凉的水仿佛会将她的脚趾冻僵,她迅速地收回脚。浑身发抖,这就是冬天的意味。就算在悉尼,一个季节并不明显的地方,冬天还是能展现它的威力。海水冷得能让人的骨头结冰,风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寒冷起来,阳光的威力大大地减弱,已经无法温暖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的人们。
贤熙看着Paul在海水里翻滚。她的头发被海风吹乱,蒙在脸上,遮住眼睛。她只得不断地拨开头发,这样才能追逐那个慢慢变为黑点的Paul。
她又环顾四周,海滩上有男女打着沙滩排球,小孩子在堆沙堡,有些人坐在沙滩上,望着远处,和她一样。太阳在头顶停滞,连云也飘浮得极慢。它们的形状极为可笑,浑圆的,绵密的,像泡沫一般,但又厚得像新鲜成堆的棉絮。贤熙刚刚来悉尼的时候,常觉得悉尼的云是上帝有意为之的创造,漂亮可爱得不真实,像是三流画家故意画出来的可爱景象。海风带来新鲜的海腥味,并不令人讨厌,反而让人觉得生机勃勃。海水是画中才有的深蓝,干净的颜色。从贤熙脚边的浅蓝,逐渐演变为天蓝,再渐渐变成青蓝,最后厚重地施墨让它彻底地成为深蓝。这颜色的渐变,像调色板上最精准的调校,让人看不出变化的界限。
“你真的打算今天一天就坐在这里?”Paul不知何时已经回到贤熙的身边。
“是的,我准备就坐在这里。”贤熙点点头。
“在冰凉的海水里游泳有助于健康。”
“你上个星期还说海水是温暖的,但今天海水凉得像冰冻甜点。”
“谁知道海水降温会这么快呢。”Paul辩解道。
贤熙笑着。Paul又往海的深处游去。贤熙打定主意今天绝不下水。
Paul猛地冒出头来,突然冲上来一把将贤熙拉入前方的海水之中,就在那一个瞬间,贤熙感觉自己被没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刺骨的寒冷让她的脸失去知觉,寒冷直入骨髓,让她麻木。但她喜欢这被水包围的安静和舒适,寒冷刺激她的五脏六腑,却让她异常舒服。她奋力地扑打,向前潜去。
她其实是游泳的好手,小时候,父亲总是带着她去那条穿城而过的河里游泳。她的父亲驮着她,在青绿色的河里游着,河水温暖地包里着他们。夜色之中,岸边的灯光一点点地闪烁,星星在头顶交相辉映,远处的轮船汽笛不时地长鸣,似乎还能听到不远处山上寺庙的敲钟声,除此之外便是寂静。她被驮在父亲的背上,父亲用力地游着,她就抬头痴痴地看着那一番景致。她和父亲说着话,她也踢水,仿佛这样可以游得更快。她喜欢那条河,愿意时时刻刻地待在河里,与它亲近。有一次,她趁父亲不注意,一个人下水游泳。她兴奋地跳下水,奋力地扑腾,平时看似舒缓的水流却那么有力,暖流变得湍急,将她翻卷,将她冲离岸边,冲向越来越远的下游。河水里没有了父亲,便不再温柔。不管她如何努力,费劲力气,却始终挣扎不过水流,她的身体顺着水流淌着。她害怕得大哭起来,这时,黑暗之中一个男人的手拽住了她,将她驮在背上,像父亲一样,逆着水流划动。河水又软弱起来,在他们身边温顺地流淌着,他将她送回到岸边。焦急的父亲抱起她,那个男人消失不见,她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只是伏在父亲的背上小声地哭泣。自此以后,父亲一直都将她驮在背上,不再放开。
贤熙回想着,往大海深处潜去,不停地往前游。海水渐渐变厚,将阳光遮盖,周围变暗,她看不到方向,只是凭着直觉往前扑着水。她并不害怕,她已经长大,也已经有了能够驾驭水流的能力,但她却突然觉得悲伤。她的耳朵被强大的压力折磨着,听不到声音。似乎有海草在她的身边,海底的水流将她的身体掀往不同的方向。她一动也不动,就这么沉在海水之中,这安静的黑暗让她万分伤心,寒冷继续侵蚀着她的身体。一阵激流突然漫过来,一只男人的手有力地抓住贤熙,将她紧紧揽住,抱入怀中,向岸边游去。他们逆着海浪,贤熙紧紧地抱着他,觉得像父亲,又像是那个在河水之中将她带回岸边的男人。黑暗逐渐被驱散,阳光逐渐透过海水照亮一切,他们终于冒出海面,贤熙不用睁眼就知道是Paul,她抹抹脸上的水,大笑起来。
“你被吓到了吧?”贤熙抹着头发上的水说道。
“你觉得呢?”Paul有点恼怒。
“谢谢。”贤熙紧紧地抱住Paul诚挚地说出这句话。她心里还在继续说,谢谢你将我带出那个黑暗的海底,谢谢你把我从挣扎的汹涌激流之中救出。
“你那么久都没换气,没有呛到吗?我被吓坏了,我以为你不会游泳,被暗流卷走了。”Paul轻轻地说。
贤熙松开Paul:“忘了告诉你,我父亲很爱游泳。”她嬉笑着向岸边游去,爬上岸,然后得意地大笑起来。Paul还在海水里,也轻轻笑着,接着爬上岸,试图拍打贤熙,贤熙躲过袭击,看着远处的天。刚刚所见的云朵还在那里,仿佛永远不会离开。
“你看,我没衣服换,又把你的车弄得湿嗒嗒的。”
“又不是第一次,你不用抱歉。”Paul忍住笑。
贤熙看着他,拧拧头发,车厢里很温暖,但刚刚冰冷的海风将她的头吹得疼痛欲裂。冰凉的海水和寒冷的海风使她浑身发抖,头皮发麻。她觉得晕眩,车子并没有颠簸,但她却无法集中精神。
她的太阳穴随着脉搏突突地跳动着,身体始终暖和不起来。
“你还觉得冷吗?”Paul问道,伸手要摸贤熙的脸。
“嗯,有一点。”贤熙稍稍躲过Paul的手,轻轻回答。她不是故意躲开,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害怕,这害怕不知从何而来。
“放在后座上的包里,你找找看,有干浴巾。快把自己弄干。刚刚要帮你擦,你就只顾着乱跑。”
“那是谁把我丢下海的?”贤熙一边在后座找着,一边轻声说道。
Paul不作声,只是笑着,有些得意。
“我送你回家。回家之后赶快洗个澡,睡觉,好好休息。”
“嗯。”贤熙擦着头发,顺从地答应。
“还有,我下个星期要去墨尔本几天。公事。”
“嗯。”
“除了'嗯',你还可以说点别的吗?”
“例如?”
“例如,'我会很想你的',”Paul很认真地说,“或者,'为什么要去几天?不是刚刚放假吗?''有没有其他人一起去'之类的。”
“你确定你已经过了三十吗?”贤熙笑着问。
“很感谢你这么说,不过为什么要学我的口气?”Paul轻笑道。
“那么三十岁的男人会想这些事情吗?”
“为什么不会?”
“因为,”贤熙顿了一下,“不为什么。又不是演电影,讲这样的话很像念台词。”
“会吗?”
“会。”贤熙重重地点点头。
Paul将车转往下个路口。
“那我怎么知道你爱我?”Paul轻笑着问。
“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从来不说'我爱你',你也不说'我想你',你好像总是漫不经心的。”
“我父母也从来没有对彼此说过'我爱你',但他们都明白自己爱着对方。”
“你在狡辩。那很难吗?”
“我没有在狡辩。”贤熙甩甩头发,“什么很难?”
“说'我爱你'很难吗?”Paul的声音慢慢低沉了下去,脸上换上若有所失的表情。
贤熙没有说话,继续擦着头发。
贤熙在心里默念着,可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两人陷入沉默,Paul脸上的表情消失不见,他只是慢慢地开着车,很慢地,连加速和停止都让人感觉不到。贤熙就轻轻地擦着头发,若有所思。
“我明天就会飞墨尔本,早上七点的飞机,到了墨尔本再打电话给你。”Paul慢慢地说着。
“嗯。”贤熙轻轻应答,想说句路上小心,但又本能般地保持沉默。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从来不说“我爱你”,她父母也不说,只有她看的书里才有这样的对白。很多时候,她相信书中的爱是真实和炙热的,很多时候,她又觉得书里的爱是虚伪的戏剧。她以此为标准来判断作者的优劣。换到自己,她困惑,她的爱是真实的吗?说了这么多的爱,那么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会伴随一生的呢?什么才是让人刻骨铭心的爱?为什么世界上几十亿人里面,偏偏是这两个人相遇,又偏偏互相爱上对方?为什么人会不断地爱上别人却又在爱情降临时认为自己会至死不渝终生难忘?贤熙想着,她不明白这么复杂的问题该如何解答。
当心中聚集那么多复杂汹涌的感情时,或许只能说一句:“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哦,原来你也在这里。”贤熙轻轻地念着。
“你说什么?”Paul转过头来问。
“哦,原来你也在这里。”贤熙再一次把这句中文清楚地说了一遍,她看着Paul。
Paul瘪着嘴,“我听不懂。可是我知道那不是'我爱你'。”
“有什么要紧。”贤熙笑着说。
哦,原来你也在这里。贤熙发现这句话比“我爱你一生一世”更让人感动。她又默默地念了一遍。
“到底是什么意思?”Paul笑着问。
“它的意思是,原来你也在这里。”贤熙用英文解释道。
“所以?”
“所以,”贤熙停了一下,“所以,很幸运。这是张爱玲的文字,前几句说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时间极其漫长,而就在这个无边的世界里面,在极其漫长的时间里面,一秒不差地,两人刚好碰到一起,于是,她会说,'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说'我爱你'不是更直接吗?”Paul笑着说,“别生气,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开玩笑。”
“这是中国人的爱。”贤熙仿佛在自言自语。
Paul笑着道:“这是中国人麻烦的爱。”贤熙笑着继续擦头发,她仿佛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Paul早晨十点从墨尔本打来电话,贤熙还在床上。她可能有些发烧,但今天要打工,她只得挣扎着爬起来,坐火车去往工作地点。
贤熙不断地擤着鼻涕,头痛欲裂。外面半灰的天空似乎又有下雨的预兆。
“千万别下雨。”贤熙在心里默默许愿。今晚Sherry约了她吃饭,她不想在下雨天的夜晚一个人回家。
但天不遂人愿,下午五点左右就开始飘起细雨,像丝线一般细的雨水。气温一下子降了好几度,贤熙里紧外套,撑着伞快步走过一家家店铺。
贤熙走出电梯间,轻轻抹了抹衣服上的水,将伞套入塑料套,然后在垫子上擦了擦鞋底才走进餐厅。Sherry已经坐在窗边的位置上等她了。
“Hello,你这么早就来啦?”贤熙跟Sherry打着招呼。
“应该说是你迟到了才对。”
“打工嘛。”
“算了,搏命为生活。我原谅你。”Sherry笑了笑,给贤熙倒水。
“怎么样,你最近都不用打工哦?”
“都没人请我,那就算了呗。”Sherry撅起嘴巴,俏皮地说。
“是你自己没在努力找吧?”
“反正都一样啦。你鼻音怎么这么重?感冒啦?”
“没什么,前几天去海边游泳,可能受了寒。”
“冬天还下水,你不要命啦?”Sherry惊诧地说道。
“不是故意要下水的。”
“那是有鬼拖你下去的?”
“不是鬼,是人。”Sherry突然大笑起来,“哈,明白,是甜蜜二人世界的后遗症。Paul也三十了吧?还喜欢做这种幼稚的游戏?”贤熙的脸没来由地热起来,也或许是发烧的缘故,“闹着玩而已。”
“那今天他去哪儿了?”
“墨尔本,公干。”
“Tax lawyer就是忙。你以后肯定惨了。”Sherry转动眼珠顽皮的模样很可爱。
贤熙一怔,她从来没有想过“以后”这个词语,对于她来说,“以后”那么遥远也那么矫情,她只要现在时时刻刻的平淡就好。
“好了啦,吃什么?”贤熙岔开话题。
“你生病,那吃火锅好了。比较热,驱寒气。”Sherry按铃点菜。
一顿饭吃完,已经晚上八点,贤熙告别Sherry,独自一个人走回家。她在细雨中穿行,嘴角抑制不住地轻轻扬起,和Sherry在一起总是很开心。
“Hello?”贤熙手机上有个陌生的电话。
“是我。”是Paul。
“好吗?”
“很好。你还在外面?听到车子的声音了。”
“嗯,刚刚和朋友吃完饭,现在准备回家。”
“小心点,到家之后打个电话给我。悉尼是不是在下雨?”
“嗯,我会的。墨尔本没下雨吗?”
“没有啊。墨尔本离悉尼很远的。”Paul轻笑。
“感觉上很近。”
“因为我在这里吗?”贤熙大声笑起来,“不是啊,只是澳洲人太少的缘故。”
“你把昨天说的那句话再说一遍。”
“哪句话?”
“那句中文。幸运的两个人。”
“为什么?”
“没什么,你说就是了。”
“哦,原来你也在这里。”贤熙缓缓地说道。
“嗯。谢谢。好了,我要回去准备开会的材料了。”
“嗯。晚安。”
“等一下。你的鼻音很重,感冒了吗?”
“没有,我向来这样。”
“快点回家,如果不舒服就吃点药。”
“知道了。晚安。”
“晚安。”Paul没有挂断电话,贤熙知道他在等她先挂。她轻轻按下红色的键,深吸了一口气。雨夜的空气异常冰冷,寒气像细小的尖针刺入她的肺。贤熙浑身颤抖了一下,觉得头越来越晕,于是赶紧向公寓走去。她还是带着笑容,在黑暗之中绽放得异常美丽。
贤熙彻底病倒了,昨晚回家后她就觉得天旋地转,全身软得像没有任何一块肌肉在工作,隐隐尚存的骨肉又酸酸地疼。
雨没有要停止的迹象,但只是轻盈的雨丝随着微风摇摆,街道被清洗一新,连地面都泛着光。阳光被厚重的半青乌云遮挡,但整个世界都变得透亮,颜色分明。
贤熙不断地回味着她在进入二十岁前的最后几个月里面,曾经看到过的美好景象。她在绵延不断的时间里,在无边无际的人海里,一秒不早,一秒不迟,刚刚好,看到他。就算现在这张脸已经慢慢变得模糊,她已经无法快速地记起他耳朵上痣的位置,无法确认他是否还有酒窝,甚至有时候,当她念起这个名字,还需要那么一两秒的时间才能记起那张令人曾经印象深刻的脸。这张脸像一张未干的水彩画,被放入浅浅的水池,水彩慢慢溶解,颜色渐渐浑浊,线条渐渐消失,直到整张画变得模糊一片,无法辨认。但就算如此,她仍然不断地回味那些美好的时光。直到有一天,是的,贤熙知道会有那么一天,这张脸连模糊的印象都无法被保留,完全融入水中,从画布上彻底消失,到那时她仍然会记得当时当地的美好。
现在,贤熙在距离地面几万英尺的高空,那么接近灼烧的太阳,脚下是无边无际的云海,在云层与云层未曾接壤的地方,她看到红色的大陆,直到越飞越高,云层渐渐遮盖住一切。红色大陆,贤熙明白,它正以这么迅捷的方式远离她,就如当初到来的时候一样。阳光会在这段过程之中一直伴随着她,灼烧着她身旁的窗户。她渐渐地感到劳累,她的双腿因为长时间的坐姿而变得麻木和疼痛,她的耳朵被强大气压塞住,她的皮肤渐渐干燥,但这些都无法让她排除心中的失落。她不再哀伤和悲痛,只是失落。有些人在还未进入衰老和疾病之前就已经明白哀伤和悲痛的含义,所以他们也就渐渐麻木,连眼泪也不会再流。所有的事情,包括人的生命都是抛物线般的前进,总归要落入某个地方,或者悲剧,或者停歇,总是有结局,于是他们也不会悲伤。早在经历生离死别、爱恨离愁、跌宕起伏的壮阔人生之前,贤熙就已经用完了她的哀伤和悲痛。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也许以后的某一年,她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情,她会成就让人瞠目结舌的事业,也许,她会遇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经历。但更多的可能是,她将念完硕士,工作,结婚,生孩子,看着他们长大,接着衰老,或许会离婚,接着她会写一本书,那些哀伤和悲痛在这样的人生里根本不重要。直到她已经真正衰老并且不久将远离人世的时候,她才会再一次真正感到哀伤和悲痛,因为她一直深埋在心中的记忆将不再和她共存,她将离它们而去。
但此时此刻,她只是失落。她甚至觉得有些遗憾,她现在才二十岁,但已经开始思考疾病和死亡,她的哀伤和悲痛已经被遗忘,而这些只因为短暂的一段经历。
她现在要好好地再重温一下这些回忆,在细细地看过一遍后,就会把这些放进心底最深处,直到死亡。
下着细雨的悉尼,这是七月,贤熙十九岁,Paul在墨尔本公干。早上起床时贤熙发现自己真的病了,肌肉酸痛,头痛欲裂,但她还得爬起来去打工。生活的重压一点也没有远离,她疲惫不堪。工作简单重复,冲咖啡、接电话、收发信件、整理文件、写memo、写工作日记、整理橱柜,轻松得很,但贤熙病了,每一个动作都让她精疲力竭。她颤抖着整理着文件夹,想不起来下一个星期工作的时间安排,她的脑子没有在工作,无力的手抓不住笔,字写得歪歪斜斜。
回到家里,她瘫倒在床上,不想再动,但她还得给父母打电话,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
“喂,爸爸?”贤熙打起精神。
“喂,囡囡。”父亲的声音还是温柔低沉,只是有些疲惫。
“嗯。你最近好吧?”
“蛮好的。”
“最近生意怎么样?”贤熙心中微微颤动了一下。
“嗯。”她的父亲沉吟了一声,“还可以,很多事情都在谈,但都不是立马能看到结果的。”贤熙的父亲顿了顿,似乎在沉思。贤熙的心已经被揪成一团,好像是被铁丝捆绑。她不知道为何有些恼怒。
“嗯,你开心吗?囡囡?”父亲问道,声音里是假扮的轻松。
“嗯。”贤熙轻轻回答。
其实她想说,“我一点也不开心,我很累,我很着急,我没有一天是活得轻松的,痛得想自己割伤血肉,好让痛苦流出来。”但她没有说,她把这些埋在心底,只是大声地深呼吸,让自己平静。
“我,很开心。”贤熙小声补充道。
“那就好,你开心就好。爸爸妈妈只要你活得开心就好。”父亲这次是真的轻松地说着。
贤熙突然感到很烦躁,很气愤,她匆匆说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心中的恼怒和愤恨还在发酵,她想质问父亲,她怎么可能开心?她怎么可能快乐?她无时无刻都觉得疼痛能随时要了她的命。为什么还要问她开不开心,这不是很残忍吗?他们牺牲很多,努力很多,但她并不只是在享受人生,她的牺牲和痛苦随时都能毁灭她整个人生,为什么他们却无法明白?贤熙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愤怒逐渐让她想起父亲佝偻的背,布满皱纹的额头,甚至千疮百孔的尊严。他可能正在阳台上偷偷地抽烟,叹息,皱眉,绝望。想到这些,贤熙渐渐平静下来,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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